_不遇

影中人 1.

允影

“我肯定爱了你不止一生一世”

江南，浔溪。

 

下了点儿小雨，这个时节的江南，微雨朦胧，雾气缭绕在水面上，落了雨的房檐滴答着水珠，一排的参差不齐，和伞沿边的一颗两颗一起刚好给那些吴侬软语当了陪衬了。

 

“……这人啊，要是真忘了什么事儿，或者什么人，大概半辈子过完了都不一定能想起，到头来临终了时看尽人生走马灯，才想起来后悔。”

 

“所以那将军，真的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吗？”

 

“可能吧……”那坐在船头的英俊少年甩甩自己扎起的发髻，脸上潇洒不羁的笑容衬得这阴雨天都像稍稍放晴了些。

 

“然后呢？”可不止是画舫上的人，岸边酒家的客人也大声叫喊着问他这个将军到头来到底有没有想起前尘过往最后回到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爱人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子，瘪瘪的，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拱了拱手，又伸了一只手出去，看着像在打什么坏主意，可他那生得实在过于好看的相貌，笑着时脸颊两边的梨涡，也能引的船上听书的人乐呵地把钱币从钱袋子里掏出来然后放进他的手掌心。

 

今天收获不少，他抛了两下钱币，一股脑的全塞进布袋子里。

 

“咱们有缘下回接着讲，话本子都听完了，那可就没意思了。”

 

一片唏嘘声飘荡在水面，他又拱起手，冲着四周摇了两下，多多担待一下。

 

前面的石拱桥离画舫不过很近的距离，少年等着船靠岸的间隙无所事事地左右探头看两岸的风景。他也是第一次来浔溪，很传统的江南水乡，岸上打着伞走路的姑娘都温婉秀气许多。

 

他干脆直接侧过身子，手撑在翘起的膝盖上摸着自己的下巴。这好山好水真的养一方人，他摸摸怀里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已经开始盘算着下了船去哪一家酒家小酌两口，顺便听听小曲儿，听说浔溪的桑葚酒甚是美味。

 

他心里正想得美滋滋，船差不多也靠岸，他准备等画舫上的人都走完再下船去，转过头一个不小心，瞥见了那石拱桥上的一袭白衣。

 

饶是惊鸿一瞥，也足够在心底掀起波澜。

 

“有一美人兮，在水一方。”

 

尾音的字被他念得缠绵遐想，眼眸里倒影着的尽是那翩翩白衣；似皎月般纯白的薄纱笼住被白绫长穗束起的盈盈细腰，垂挂着的玉佩纵使是上好白玉，怕是也比不上他那凝脂白肤。眉眼如画，上扬的眼尾被勾勒地刚刚好，像水中弯月，只一眼，便出不去了。还有那把他握在手中的素色花伞，就连伞柄也是得以衬他的良玉。

 

当真是，水月观音，似碎琼乱玉。

 

少年三两步的跳下画舫，一步一回头间正好撞上美人那双勾人的眼睛。

 

岸边尽数是从画舫上下来的人，少年逆着人群，嘴里喊着“让一下让一下”，恨不得脚下生风，或是踩着树桠直接用轻功飞到桥上。

 

美人明明是看见他了，却没等他。

 

少年哀怨地往人群望了一眼，他还想着若是能有佳人作陪，共饮一壶桑葚酒，岂不人间乐事。

 

罢了，如若有缘，总会相见。

 

他信缘，不信命。

 

少年撇着嘴拍打了两下石拱桥的雕花，转身正欲下桥之时，他的缘分正撑着伞，遥遥站在桥头。

 

他一下就乐开了，直达眼底的笑意根本藏不住脸上的梨涡，他背起手，咳嗽两声来佯装淡定。这到桥头的距离，今日似乎走起来稍稍长了些。

 

越走近，美人的样子越清晰，此人说不定真是哪幅画的画中仙。

 

黑色的布履只差一步就能碰上那双白色的，少年入了那把素伞下。

 

他含笑眨眨眼，“小美人，是在等我吗？”

 

不知是哪阵风掀过了衣角，顺带撩起了发丝，有些痒，握伞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多攥紧了些。

 

“我…”少年悄悄凑近了一些，想听清美人的软语，他没来得及往后躲一下，只得又攥紧了伞柄。

 

“我想听，话本的后续。”

 

少年哑然失笑，那个失忆的将军，竟如此能让人将他搁心上。

 

酸酸的，空气里飘来的桑葚酒的味道，酸酸的。

 

少年挑了挑眉，只觉眼前这位绝世佳人有点害羞紧张的样子过于可爱了些，于是带着他一贯轻松嬉笑的口吻说“要是美人把名字告诉我，我说不定可以考虑一下……”他凑到美人耳边，“只把故事讲给你一个人听。”

 

登徒子。

 

美人剜了他一眼，媚眼如丝，在少年的眼里看来，倒多了分娇嗔的意味。

 

“美人如果不愿意……”

 

清冷的声音果断打断了他，“时影。”

 

“时影…”少年默默咀嚼着那两个字，又抬眼看看时影，是个冰山美人，连名字都如此超然脱俗。

 

他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抱拳弯了腰毕恭毕敬地，嘴角却还是挂着看上去一点都不正经的笑容，“在下姓谢单名一个允字，美人也可以唤我想得开居士。”

 

“想得开居士？”

 

“哈，这是我给自己封的号，怎么样，是不是跟我还挺搭。”

 

时影盯着他不知怎么接他的话好，这个叫谢允的人，人倒是生得端端正正的，可是那张嘴，竟说的了书，也逗得了人。

 

不过，却是挺有意思的。

 

他们在桥头立得够久，也引了不少人频频回头张望，佳人配才子，即便这位佳人同为男子，也不妨能谱成佳话。

 

雨停了有些时候，不知是哪家的桑葚酒，香味一路飘上了桥，全钻进谢允那个灵敏的鼻子里。

 

他向四周望了望，又看回时影身上，说“浔溪最有名的就是这桑葚酒，清香扑鼻，回味甘甜。想不想尝一下？”

 

时影摇摇头，他好像从未喝过酒。

 

“不喝酒咱也可以喝茶。”谢允见时影还是不为所动，又说“我们总得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讲，对吧。”

 

这话不假，时影点点头，却没迈开步子，谢允也是。

 

大概是谢允的目光过于灼热了些，本来湿湿凉凉的空气，平白无故的添了把火，烘烤着时影的心。

 

“我，跟着你走。”

 

听了这话，像是得了什么特赦令，谢允伸出手轻轻地握住时影藏在薄纱下的手腕，感受到了一阵轻颤，却也没有挣开。谢允低头看了两眼，真是细得来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就能握完。

 

谢允握着时影的手腕带他走下桥，挤进人群中，转过头对他笑着眨了下眼，“小美人，跟紧我，别丢了。”

 

一语惊飞林中鸟，向朝阳飞去，扑棱翅膀扇动的，是时影的心。

 

 

 

 

 

 

临河边的小茶馆，和旁边的酒楼比起来闲淡了不少，谢允让店小二把这里最上好的茶端出来，还有一小盘点心。

 

白色碗碟里一颗颗小小的桃红色糕点，时影好奇，又不想被发现自己那点小心思，只微微地往前探了一点点身子，忽然间有茶香扑鼻。他抬起头，谢允正抿着笑看他，好像是戳破了他心里的那星星点点。

 

时影板正身子，露出半截藏在宽大衣袖下的纤细，不好意思地撇了点头摸摸自己的鼻子。

 

谢允心里暗叹这到底是个什么神仙美人儿，面儿上却始终挂着过于晴朗的笑，他把点心盘子往时影面前推了一下，“尝尝，浔溪的桔红糕。”

 

说着便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还冲着时影挑了挑眉。

 

时影没理会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小口茶，清澈明亮，清香甘甜，谢允亲眼看着时影软了些神情。

 

“怎么样？这桑叶茶可是闻名遐迩，那怎么说的来着，方圆十里都能闻见茶香。”

 

虽然谢允此刻鼻息间缠绕着的还是那心心念念的桑葚酒香味，不过看看眼前人，美人自比酒香更醉人。

 

“现在可以讲了吗？”

 

谢允放下茶杯问他“这么想听？”

 

时影点头“嗯”了一声，“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想起来的，那些记忆。”

 

谢允愣了些许有点诧异，“你怎么能肯定，他想起来了？”

 

肯定吗？不肯定，他只是想这样，希望是这样的。不然，那太痛苦了，如果记忆里只剩下自己的名字。

 

“所以，没有吗？”

 

谢允摸着茶杯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时影看过来的那双眼眸里，装了太多，比如失落，比如迷茫，还有不死心的一点点期望。

 

话本的故事是他编的，人世间有没有这样一位将军存在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怎样，他没想好，现在，也彻底的想不好了。

 

时影轻叹了口气，颔首去看茶碗里倒影着的自己，他记得自己这张脸，又好像不太记得。

 

谢允生平最看不得美人落泪，更何况是这样的神仙美人，即便只是那么轻的一声叹气，谢允觉得自己的心都颤了。

 

“其实那将军，后来的生活过得也挺不错的。不上战场了，每日锄地农桑，日落而息，对月独酌。”谢允顿了顿，接着说“你要知道，有些东西呢它不分先来后到，你若是都愿意记着，那就都是你的。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谢允仰头喝茶的样子，仿佛在品上好佳酿。这个人，看着年纪不大，正是少年恣意，字里行间都很想得开，也不枉他给自己取了那么个称号。

 

店小二匆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谢允点点头，起身向时影作揖，“在下有些急事要去处理一下。”

 

时影眼看着他慌忙跑出茶馆又调转步子跑回来对自己说“今晚有灯会，小美人儿等我办完事就来寻你。”

 

“一定要等我！啊呀…”

 

谢允被门槛绊得那一脚，终于把时影给逗笑。人都跑远了，竟还不忘留句话消散在风里。